作者:Dscher-Han Huang(Heidelberg University)
出處:作者facebook網頁(原文張貼於February 2, 2013 at 7:56am)
前幾天我在大學的課堂上所看到的景象,讓我聯想起了前陣子台灣所報導的一則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新聞:中興大學提醒家長,未經子女(年滿20歲以上)的同意拆看成績單,將可能違反個人資料保護法。此外,有些學校在家長未徵得子女同意的情況下,也並不提供家長查詢子女的成績。
對此,引出了網路讀者不少的意見。持反對意見者,有認為個資法不合理的、也有不少人主張父母付學費有權看子女成績、也有認為學生偷懶父母就該管的。持贊成意見者,則主要認為父母應尊重成年子女的隱私。
我在此並沒有要處理這些正反意見,只是想以人們對這條新聞的反應做引子,談談幾件我在海德堡大學、以及周遭生活環境中遇過的景象。
海德堡大學是德國最老的大學,至今已進入第627年。它同時也是我們戲稱「德意志長春藤」的九所菁英大學之一,諾貝爾獎得主的人頭照可以排出一串來展覽,而曾在此任教過的、在各學科歷史上留名的大學者,也數得上一卡車。
但這個學校的大學生,就我個人的感覺,他們的潛力素質不會比台灣的大學生(我所參照的對象是台北貓空大學與公館大學,這兩處是我個人所熟悉的)好到哪裡去。至於生活荒腔走板的程度,有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上課的、吸毒的、把骯髒餐具都直接塞進冰箱的、狂歡時把腳踏車從宿舍屋頂砸向樓下的、醉酒把廁所吐滿穢物還懶得清理放了幾天讓它乾的......
然而他們整體上的學習成就,客觀來說,卻是台灣的大學生難以比擬的。平均起來,他們對課業的學習,稱得上相當專注。與台灣學生在外語能力上的明顯差異暫且不論,每門研討課上,都不乏出現對專業知識掌握得相當純熟的大學生(當然主要是高學年的,約可對應到台灣的大三到碩一之間)。這些課堂上的亮點學生,少則一、兩位,多則四、五位。就我看來,這些人的知識能力或許已不下於台灣的博士班程度,而在台灣的大學環境中,每一百人之中,可能還找不到一個這樣的人。
這是為什麼?
前幾天,在我老闆的演講課上,他問大家,由於下週的課程時間剛好撞上這裡的年度嘉年華,是否大家下週還想上課?舉手投票的結果,有九成以上都想繼續上課。
這不是個案。我所經歷過的這類投票,幾乎都是以壓倒性的多數贊成增加上課時數的。雖然我過去一直
藉由這個片面的例子,我所要表達的不是「他們都是熱情學習的認真魔人」,這不是我所感覺到的。
我所感覺到的毋寧是一種比較單純的態度。相對於台灣學生,在這裡的人們對於「學習」這件事並沒有太多奇怪的負擔,也沒有台灣那種彷彿是天生的對學業的微妙不屑感。對於感到興趣的事物,很直覺地會想繼續多聽點,這不是常人都會有的單純反應嗎?
在台灣的大學裡,平時按部就班地學習彷彿是一種罪,會帶給同儕們一種微妙不禮貌的壓力。所以如果要政治正確的話,大家都必須在別人面前刻意抱怨學業繁重好累好煩、強調自己又不小心混了整晚導致考試範圍都沒唸完、然後在苦哈哈的哀嚎打屁中彼此諒解,以此來表明自己也是大學生活圈的正常份子,不小心得了好成績還得遮遮掩掩,被揭穿時還要無辜地表示自己其實也不懂教授的評分標準。
因為,學習從來都不單純,它始終夾都帶著一些在我們人格的深層中拉扯出來的挫傷。
這種拉扯,自我們幼時入學開始,便體現在家長期待與學生意願間的對抗、以及一種隱性的階級劃分上。學習這件事,精確來說,是用來劃分學生階級、定義學生自我認同、以及分配地位與資源的憑藉。因此,在我們的教學系統裡,評分是首要大事。我們必須嚴格把關、區分等級,誰都必須獲得對其學習成就「公平」、「等值」的報償。
「公平」與「等值」才是台灣教育系統的基本精神。
好學生與壞學生、成績好、成績中等與成績差,名校與普通學校,都必須涇渭分明,分毫也不能含糊。家長也隨時準備好在面對評分系統的失誤時,為兒女披掛上陣,為那一分半分的誤差來爭個公道。
成績單就是最重要的階級憑證。怎麼能讓家長只因為子女「隱私權」這種小事就不過問呢?
而身為學生,則多少都必須經歷過這樣的撕扯:被迫得在同儕中區分你我好壞、劃定圈圈、定義對方也定義自己、跟誰好跟誰不往來、甚至需要在師長大人們與同儕間選立場站。最後,依據這種隱性的階級劃分,最後分別進入不同的大學裡生活。
故而,對學習保持距離,或多或少表達了大學生們對上述漫長的系統篩選之消極疲軟的反抗。在潛規則裡,認真用功的出頭鳥會是這個階級結構的共犯、是攀附既得利益階級的爪牙。因此,只要在離畢業還遠、離考研究所、高普考還有一段距離的安全領域中,大學生們會傾向禮貌性地避開「學習」這個敏感又感傷的話題,直到大家都不得不開始用功準備考試的階段——不是我自己想用功學習喔,而是因為現實所迫,要找未來出路。
我們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一定要訴諸現實問題的逼迫,才能證成自己做出用功學習的決定,而不再有歉疚與不安。而這樣的學習,當然都跟考試綁在一起。
至於單純為了學問的樂趣而學習、在課堂上追問老師問題、放假時還會上圖書館,始終是一種不能太過公開張揚的禁忌。那是大學中的少數天才、或是不會讀空氣的邊緣份子才能放膽享受的奢侈。
我們看到有太多人,就這樣把自己界定於學習之外,認為學習是只屬於好學生才能做的事、而讀嚴肅一點的書籍是專屬於知識份子的高級興趣,而與現實人間無關。學習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事,這彷彿只是教育者不切實際的理想。
台灣有些大教授總喜歡找機會批評學生不用功,我認為,這是一種既不嚴格、漫不經心又隔靴搔癢的批評,往往滿足了他們自吹自擂的虛榮心(但他們有些卻稱得上是學院溫室裡的老草莓),卻並沒有著眼於被綁定在「學習」上的那些實存問題。
因為在上述學習背景中長大,讓我剛到德國大學時,感受到非常鮮明的反差——這是一個把「評分」這回事看得非常豁達而淡然的世界,「成績」也不是一種透過嚴肅儀式下頒佈的權威產物。
「隨便就給最高分,這麼灑脫,這樣真的好嗎?不是應該都要裝裝樣子給個不太高的分數嗎?」
「隨便用鉛筆在影印廢紙背後簽寫的成績證明,真的有效力嗎?」
「成績證明上課程名稱寫錯了,要學生自行塗改就好,這樣不違規嗎?」
諸如此類,這些都是我當時初體驗、或看到課堂上同學的情況時,所產生的疑問。
我們大學修學分的方式和台灣有極大的差異。我們在這裡沒有「選課登記」這回事,而是自己依照學程需要,安排去上那些課,然後在學期初或學期末,去找授課教師談,看看我在這個課需要幾學分、要怎麼拿。
各學院都會公布學分的公定價目表,例如:定時出席3分、口試2分、筆試2分、小論文2分、課堂報告1分、學期報告5分......等等。如果我在這門課需要10學分,就和老師談,看怎麼湊足,例如出席3分 + 口試2分 + 學期報告5分,這樣湊滿10分。
如果這門課我上了一半,覺得太無聊,可以直接不去聽。因為沒有「選課」這回事,所以也無須「退選」,也不會因此被「當掉」。不交作業不考試,這門課學分不拿了,換去別的課拿就好。
當然也沒有「二一」這回事。你如果在一門課得到不及格的成績,自己回家含淚把成績證明偷偷燒掉就好,然後再去別門課收集一張及格的,繳給系秘書室,作為畢業審核用。
拿學分的期限也很寬鬆。在授課老師沒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你可以在上完課一兩年後,突然想:「不然還是拿一下那門課的學分好了。」隨時去找老師,交上作業或請他給你考試,你就有學分證明了。
我們哲學系有個講師,學生問他有無繳交作業的期限,他回:你十五年後再繳也可以,前提是我還在這個大學裡。
在這套系統下,原則上沒有硬性的修業年限,所要求的是學生高度自主,他必須明確地為自己的學習項目與時程做好規劃。各系所也都有學業諮商者,學生很常需要去找他們商談自己的學業規劃。每當學期初與學期末,在每週開放的諮商時間,總是能看到學生大排長龍。
以上是對學士/碩士修業的情況(當然,不同學院的學程會與上述有些許出入,特別是學位綁定國家考試的,修業限制會嚴格點)。至於博士研究者已被視為一個獨立研究者,而不再是「學徒」,所以大部分學院對於博士研究者並無規定修課的義務,我們主要專注在自己的研究與論文寫作上,若自己有興趣、有需要再去聽課。
這樣的授課與評鑑的系統,依照傳統德國學院的理想,屬於「學院自由」的一部份。前幾年,德國大學為了和國際接軌,做了大幅度的改制,同時也開始寬鬆地限制修業年限,乃至於要求上課出席率之類的。但這個改制始終遭受學院傳統聲音的批評與不合作。
我老闆的立場是堅持維護傳統學院精神,不遺餘力地反對新學制,講課時有機會就拿新學制來酸一下。在一門課,有學生下課後問他:「您都不點名,這樣我們怎麼拿修課證明?」(他只需要修課的出席證明,而不需要成績。)我老闆便在下一堂課公開宣布:「我的想法仍是老派的,我認為點名違反了學院自由,我在這裡向您說,只要您告訴我一聲,您不需簽到,我就會給您修課證明。」頓時台下全體敲桌喝采。
然而台灣人也許會問:這樣學生蒙騙打混怎麼辦?傳統德式學院的回答會是:大學生是成年人,應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學院不能為他決定、也不能替他負責。
當然,相對於德式學院,台灣的學院始終都必須負起上述那些看顧小孩的責任,大學只是幼稚園、小學與中學的延伸;這種壓力不只來自家長,也來自社會,包括學生講話不禮貌時要趕緊主動向社會道歉之類的。
如此「責任制」的學院,表面上所擔負的是教養責任,就其「下層結構」來看,其反映的更是一種「公平」且「等值」的評鑑系統,擔負著有效率地區分階級、界定認同、分配資源、決定獎勵的社會責任。(現在它連自己都下海成為了評鑑系統中的評鑑對象。)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社會便很難單純地去談對知識與學問的追求、更難不帶芥蒂地去談對學習的樂趣。
上上週,我在電車上聽到身後兩位小女生的談話。她們看起來約十一、二歲上下,聊著聖誕節從阿公阿嬤那裡收到的禮物有多奇怪。聊著聊著,就聊到接下來放假在家要做什麼。其中一個說,看書啊。另一個說,喔,我要繼續學英文和拉丁文,然後開始講起學習的內容。她們是如此稀疏平常地聊著,把那些學習內容講得如此輕快。
這些裡面沒有夾帶禁忌、不是要消極抗議的對象、沒有埋著那些撕扯著人格的傷痕,以至於令我訝異它是如此乾淨,像當時窗外雪原上的積雪。我幾乎不曾在台灣學生的閒聊中聽到這些關於學習內容的話題——除了考試完互相對答案。我背對著她們默默偷聽,直到她們下車。我想,等她們長大成年,她們的爸媽應該也不會拆看她們的成績單。
就算想拆看,她們也能先燒了它。
*2月3日補註:
寫這篇文章,著眼於突顯台德對比,藉此描繪台灣學習氣氛裡的某種內在結構。因此文章沒有太多空間去著重於「平衡報導」,我挑選出來的例子,是我認為鮮明且具代表性的,足和台灣對比出明顯差異的。對我而言,做到這一點,這篇小文的任務就達成了。
也許有不少讀者讀完文章,會對德式學院產生某種「烏托邦」的想像;確實,這樣的烏托邦是德國傳統學院精神一貫秉持的理想,因此實際上也獲得了相當的實踐,這是台灣的學院所沒有的。特別是海德堡大學一向驕傲地自詡為德式學院精神的掌舵者,在這裡看到的個例往往就更加鮮明。
當然,對學生普遍而言,在德國大學的學習還是免不了各種關於畢業、出路甚至社會期待的現實壓力。但是這樣的壓力,與台灣相較,鮮少涉及到人格深層的糾葛與拒斥,而比較客觀地像是人們可以自主選擇接受的、有挑戰性的任務。面對這樣的壓力,師生們的想法會是這樣:如果你自認不行或沒興趣,為什麼不換跑道呢?而換跑道的可能性始終是很開放的,休學、轉系、轉校是常態,基本上也不造成什麼負面觀感。教育資源分配平均、選擇性開放多元,是支持著這種自我負責的學習精神的制度基礎。
據此,學習和壓力是分不開的。只是我們應該去探問,壓力的來源是什麼?是來自於學習本身所具備的挑戰性、還是來自於其他因素?來自於學習本身的壓力,通常不會耗損我們對學習的單純興趣,但其他的壓力卻會。藉由本文,我的重點不在於主張「沒有壓力的快樂學習」,而是希望去探問「客觀而單純的學習」的可能性。通常,學習的快樂不在於沒有壓力,而是在於客觀而單純地克服了挑戰:打開了自己原先僵固的視野、知道了原先所不知道的、弄懂了原先所不懂的、學會了原先所不會的。
能清楚地分別這些、並且自我負責地決定、學習、進而思索,我們才能開始談論人的「自覺」,乃至於「啟蒙」、「溝通」甚至「批判」。一個社會健全的公民意識,往往能在其學院精神裡找到它的根源。一個只以區分階級、分配資源、職業訓練和論文製造為己任的學院環境,只能自絕於上述聯繫之外,同時讓整個社會僵固、枯竭、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