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12, 2008

兩舌-圖博(西藏)語文浩劫

這篇文章雖然講的是圖博語的危機,但對政策教育母語意識的描述,卻和台灣有著極大的類似,值得我們進一步借鏡並思考:你的母語,不管是台語、客語、Pangcah、Tayal、Puyuma...,難道不是面臨著同樣的情況嗎?其境遇甚至還比圖博語更糟呢!



文章原始出處


兩舌-圖博(西藏)語文浩劫


*"Tibet"過去被中國人翻譯為「西藏」,台灣圖博之友會認為「西藏」這個名稱隱涵著漢族沙文主義觀點,所以主張改譯為「圖博」。本文中譯本除了中國官方文獻、機關稱謂之外,全部用「圖博」取代「西藏」。 本文詳述中國政府破壞西藏語文的具體步驟,並根據對近期逃亡至印度達蘭莎拉(達賴喇嘛與圖博流亡政府所在地)的藏人的訪談,說明圖博人民的感受。這些訪談是由英國「自由圖博運動」組織的研究人員所做。

本文為英國自由圖博運動為「國際母語日」所做的報告

2008年2月21日發表

中文翻譯:台灣圖博之友會


國際母語日


在公元2000年首次國際母語日的慶典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主席松浦晃一郎強調,「藉著頌揚母語的決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全體會員國希望提倡一個觀念,即母語不僅是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成分,更是人類創造力及多樣性不可忽視的表現形式。」他並指出語言是「社會的靈魂之窗,藉著語言,社會得以孕育並紀錄本身的歷史。」


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第5條呼籲:「每個人都應當能夠用其選擇的語言,特別是用自己的母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進行創作和傳播自己的作品;每個人都有權接受充分尊重其文化特性的優質教育和培訓;每個人都應當能夠參加其選擇的文化生活和從事自己所特有的文化活動,但必須在尊重人權和基本自由的範圍內。」


《兩舌:圖博語文浩劫》清楚地說明了,中國政府表面上聲稱要追求這個高尚的目標,實際上不但沒有保護圖博語文,反而處心積慮地破壞、消滅圖博母語的使用。根據教科文組織統計,目前全世界有六千到七千種語言。令人不解的是,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網站資料中,圖博語完全消失了,不僅沒有被列為一種獨立的語言,也沒有被列為中國的方言。


本文內容將說明:


· 中國當局佔領圖博後,立法限制學校教授圖博文,並在諸多公共場合以漢文取代圖博文,已使不能流利使用漢文的圖博人難以生存。


· 為了使漢文成為圖博的首要通用語言,中國當局正鼓勵漢人大量移民進圖博,這些人不需要也沒有意願學習圖博文。


· 圖博人父母在文化保存和子女前途之間,面臨痛苦抉擇。


有感於此,曾在安多地區擔任小學老師,現已流亡印度的Tsering Dorjie認為:「教科文組織設立母語日當然很好,但對保護圖博文有什麼幫助呢?必須立法規定圖博文為西藏自治區的官方語言,並且加以落實。唯有這樣才能保護圖博文、讓圖博人在自己的國家得到平等的機會。」


自由圖博運動支持這項呼籲。


維護圖博語言權 中國口惠實不至


「我聽說中國憲法有規定,在[西藏]自治區之內,少數民族的語言應該做為第一語言被優先使用。但我認為,政府的少數民族語言政策只是在畫大餅,那些白紙黑字的政策和規定,從來沒有落實過。」(Lobsang,37歲,來自安多)


由於沒有落實對少數民族語言的保護,沒有保障少數民族人民接受母語教育的權利,中國迄今未曾履行其做為聯合國會員、以及多項國際公約簽署國的義務。


中國既然宣稱圖博是它的合法領土,就有義務尊重和捍衛圖博人民的文化和語言權利。依據《民族、種族、宗教和語言少數民族權利宣言》第4條:


「各國應採取措施,創造有利條件,使屬於少數群體的人得以表達和發揚其文化、語言、宗教、傳統和風俗…各國應採取適當措施,在可能的情況下,使屬於少數群體的人有充分的機會學習其母語或在教學中使用母語。」


中國顯然未能「採取適當措施」以確保「少數民族得到學習母語的充分機會」。相反地,從1990年代起,中國不斷破壞它自己通過的,原意在保護圖博語言的各項法規。


在1980年代,胡耀邦擔任中共總書記的時期,中國曾採取相對寬鬆的政策,肯定在西藏自治區之內保護圖博文化的必要性。1985年,在設於拉薩的西藏大學成立大會上,第十世班禪喇嘛曾樂觀地預期:「除了傳授我們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這所大學的目標應該是,將所有的現代科學,例如數學、物理、化學和生物學,通通翻譯成圖博文,用圖博語來教學。」(然而多年以來,這所大學中只有圖博文課是用圖博文教學,其它全部科目一律以漢文授課。)


1987年,西藏自治區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了《西藏自治區學習、使用和發展藏語文的若干規定(試行)》。同一年,當母語教學被引進拉薩、洛卡和日喀則等地的小學和初中以後,使用母語學習的圖博兒童,平均考試成績達到65%~70%,而使用漢語學習的圖博兒童,平均成績只有45%~50%。


在此一《規定》的原始條文中,明文要求自治區所有初級中學都要在1993年之前實施圖博語教學,高級中學的大部分課程也要在1997年之前改採圖博語教學。然而,在1987年和1988年圖博爆發爭取獨立的示威行動(以及「六四」後的全國性鎮壓)之後,這項《規定》即被束之高閣。2002年,當它終於正式通過時,上述關於圖博文教育權利的原始條文都遭到刪除。


中國官方對於強迫圖博學生接受漢文教育的理由是,圖博文是「喇嘛語言」、「宗教語言」,而且它的辭彙有限,不適合用來講授科學,所以必須用漢語來教學。


這種日益緊縮的教育政策,在「第三次西藏工作會議」中顯露無遺。這次會議提出「愛國主義教育」,做為提升圖博人忠誠的手段,使得圖博文教育的空間受到進一步的壓縮。


屬於強硬派的中共西藏黨委書記陳奎元,在1994年「第五次西藏教育工作會議」上表示,「我們的教育是否取得成果…歸根結底要看我們教育出來的學生是反對還是支持達賴集團,是忠誠還是漠視我們偉大的祖國。」


中國領導人自1990年代以來對於維護國家安定團結與領土完整的關注,更強化了它的單一語言政策,其目的是將少數民族同化於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


少數民族權利的邊緣化,以及漢人宰制地位的日益強化,體現在2001年將標準漢語列入小學低年級課程的指令之中(在此之前,小學生到了高年級才開始學習漢語)。這項新的規定,已被納進新修訂的《民族區域自治法》。


這項新法律所推動的單一語言政策,明白揭露中國政府摧毁圖博語言文化的企圖,不論是在西藏自治區或是在原屬圖博的安多與康區(現已被中國劃入青海、甘肅、四川與雲南各省)。中國政府壓制圖博人母語教育的強烈意圖,也可從四川省委書記周永康的一段話中看出,他在2000年的全國人大會議中表示,圖博族母語教育根本是「浪費政府資源」。


一位37歲來自安多地區的圖博人,曾經出席一場地方政府討論圖博語文前途的會議,他告訴達蘭莎拉《守望圖博》(Tibet Watch)研究員:「他們說學校裡教圖博文是沒有用的。學圖博文的學生沒有前途,因為現代社會是漢語的天下。有些人說,圖博文只能用來在寺院裡學習佛法。」



一位老師的故事


Tsering Dorjie(右圖)是一位流亡印度的圖博人,曾經在圖博的中小學校教了很多年英文。


「我被分配到的第一所學校,是一個漢族的中學。起先我以為學生全都是漢人,但我很快就發現,其中三分之一其實是圖博人。學校裡面沒有任何圖博語課程。不論上課或下課時,那些學生全都用漢文跟我談話。我發現許多圖博族學生在家裡和父母講話,也是用中文,雖然他們的父母都是圖博族。


「在另一個學校,我教過四個班級,其中兩個班的學生是圖博族,兩個班是漢族。很多圖博族學生在日常會話中,夾雜著中文字彙。雖然我教的是英文,但我試著去提升他們圖博文的意識。當我聽到學生講中文,我會糾正他,教他如何用圖博文來表達。他們的圖博文很快就進步了,說話時不再夾雜中文——至少在我的課堂上是如此。


「在另外兩個漢族班級裡,也有幾乎一半的學生是圖博人。他們沒有得到任何圖博文教育,整天和漢族同學在一起,而且所有的學科都是用中文學習。


「我問過一些圖博族學生的家長,他們說希望小孩能說流利的中文,才能有比較好的前途。就連一些圖博文老師也把孩子送到中文學校。為了製造中文的學習環境,這些家長要求孩子回家也說中文。還有些家長和小孩講中文,是為了加強自己的中文程度。


「很多家長的想法是:『未來的世世代代關我什麼事?我只關心讓我的孩子現在就能得到最好的發展機會。』


「你說這些家長是自私,還是務實?」


「中文不好的圖博人確實很難找到待遇較好的工作,只懂圖博文的學生也不可能進入大專院校取得專業資格。重要的科目都不是用圖博文教的。」


「在拉薩的西藏大學,僅有的一些圖博文課程都在藏語系,其它課程全是用中文講授的。藏語系畢業的學生的確也有可能分配到圖博語教師之類的工作,但他獲得升遷的機會一定比不上受中文教育的同事們。更何況,假如將來所有的家長都選擇讓小孩接受中文教育,還要圖博文教師做什麼?」


「有時候我會提醒送小孩去上中文課的家長,地方上圖博文老師和中文老師的人數愈來愈不平衡了。我告訴他們,如果大家都放棄圖博文教育而送孩子去讀中文學校,我們恐怕會永遠失去母語。」


「那將是個可怕的悲劇,不但這種古老的語言一去不返,中國當局也將不再負有保護圖博少數民族權利的義務。到時候,圖博人在憲法上僅有的一點自治權也會被刪除掉。


「一句話:失去母語,我們就不再是圖博人了。」



圖博的教育:母語被邊緣化


雖然在農村偶爾有例外,但在城鎮中的圖博兒童只能得到三年的基本圖博文教育,然後就要被迫改用中文學習所有的學科(除了藏文課以外)。小學畢業後,圖博人必須通過一項中文檢定考試,因為小學以上的教育全都是用中文教學。


從母語轉換到中文教學,造成兩方面的影響:


1. 圖博兒童在轉換到中文之前,通常還沒有養成足夠的第一語言識讀能力。


2. 由於基本識讀能力較差,許多圖博兒童跟不上中文授課的標準進度,導致輟學率較高。事實上,中國雖然實施九年義務教育,但許多圖博人連小學六年都沒有讀完。



類似下面這位14歲圖博族男孩的經驗,相當普遍:


「我上的小學裡面沒有漢族學生或老師。那是一個村辦小學,沒有漢人會跑到農村裡面來上學。我們在這個農村小學裡面學到圖博文、數學、英文和中文。除了中文課,都是用圖博文上課。我的同學都是村裡的圖博族小孩,老師也是圖博人。」


「到鄉裡上中學後,一切都不一樣了。藏文課以外的每個科目,都是用中文上課。即使全校都沒有漢族學生,許多老師卻是漢人。對我來說,用中文上課實在很困難。」


「我們這些在農村小學受圖博文教育長大的孩子,中文都說不好,也都聽不太懂數學、物理這些艱深的科目。因為不再是用圖博文上課,我的成績不像小學時那麼好。


「中學畢業後,我選擇去考技職專科學校,卻沒有考上,我只好回到鄉下,在家裡幫忙種田。」(來自Ngabring County的一位14歲男孩)


聯合國發展計畫(UNDP)發表的2005年人類發展報告,曾經檢視中國各省的就學率,發現中國所有省份都自誇達成95%以上的就學率,只有西藏自治區僅達到平均70%。


政府以中文優先於圖博文,強制推行標準中文教材,刻意忽略圖博族孩童的文化和認同。這些政策已經造成圖博識讀水準和學校教育的危機。根據2000年的普查資料,圖博人平均僅獲得2.2年的學校教育,遠低於農村漢人平均7.3年,和都市漢人平均10.2年。圖博地區教育政策的失敗,對圖博母語的存續具有深遠的影響。



家長的痛苦抉擇


在中國政府占領圖博近60年的歲月中,它的政策,直接或間接地,多半以強迫圖博人與「祖國」同化為目的。中國所主導的圖博教育體制,幾乎沒有提供任何機會讓圖博人了解自己國家的悠久歷史與獨特文化。


圖博的家長面臨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接受中式教育,或者翻山越嶺。


對於那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升學與就業各方面與漢族移民競爭的家長們,他們知道學好中文是唯一的路。這意味著必須讓小孩盡早開始學習中文,以免輸在起點。在圖博,如果只會講圖博文,你根本沒有前途。


對於那些熱切期盼子女以身為圖博人為傲的家長來說,只好選擇「翻山越嶺」——帶著或送小孩獨自走上流亡印度的危險旅程,好讓他們到那邊接受圖博文教育,並且享受宗教信仰的自由。這段翻越喜馬拉雅山脈的旅程,不但要走上好幾個禮拜,而且沿途隨時可能慘遭中國邊防部隊逮捕甚至殺害。


2007年10月,11歲的Guru Kyab是這樣走過來的:


「我們聽到槍聲的時候,大多數人往上面跑,三個僧侶向左邊跑,嚮導則帶著一些人往右邊跑。我們聽到中國人大聲命令我們「趴下!」子彈咻咻地從我們頭上飛過。


「我們拼命逃命。我當時心想不可能跑得過軍人,也許應該停下來去找我的父母。我聽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直到我們終於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才發現自己緊張得把嘴都咬破了。最後我們發現有八個同伴被抓走了,包括四位僧侶、我的雙親、我姊姊、還有另一個小女孩。她們現在還被關在牢裡。


「我很想念她們。我還記得爸爸出發前跟我說的話:『就算媽媽、姊姊或者我被抓回去了,你都一定要跟著大家一起走。你要追隨神聖的達賴喇嘛,聽從他的教誨,用功學習,將來做個有用的人。多做有益眾生的事,特別要幫助窮苦的人。』」


Guru Kyab將會長成一個圖博人,但不是在自己的國土上。他的父母雖然身陷囹圄,但至少孩子將獲得自主選擇的機會。而選擇留下的圖博青年和他們的父母,則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同樣的機會——除非放棄自己的語言。


這是任何一位家長都不願面對的痛苦抉擇。



▲拉薩大街上充斥中文看板(原圖恕不錄)



"Chibetan" 的出現


中文的辭彙被引進圖博文的日常用語,這個現象已從學校開始不斷蔓延。青藏鐵路開通後,大量漢族移民的湧入更助長這種趨勢。嗅著較高工資氣味而來的這批新移民,對學習圖博文一點興趣也沒有。


「在學校裡面,圖博學生的圖博語說得愈來愈差了。五句話裡面至少要帶著三個中文字。所以圖博人對學校裡的圖博文教育感到很憂心。


「老師比起學生也好不到那裡去,事實上,學生就是模仿老師的壞榜樣。有些老師實際上同時在說兩種語言,常常圖博語說著說著就變成中文了。


「圖博文裡面本來就有的字彙,根本沒有必要用中文來說。可是現在很多圖博學生和公務員都習慣混用中文和圖博文,城市裡面這種情況尤其嚴重。」(Lobsang,37歲教師,來自安多)


雖然很多圖博人都了解,中文的影響力再這樣擴展下去,勢將扼殺母語的生存空間,但是在愈來愈多漢人湧向圖博高原的情況下,面對中國政府企圖使漢人成為圖博多數族群的政策,圖博人想保護自己的母語,談何容易!


「在農村,圖博人混用中文的狀況也比以前更普遍了。在地方上,我們經常必須和完全不會說圖博語的漢人打交道,所以我們只好說幾句中文來博取較好的服務。像我們平時去銀行、或者去買東西的時候,圖博語根本就不管用。」(Pema,16歲,來自康區)


不只是口說的圖博語受到威脅,圖博文書寫也日益不受重視。


信封上的地址如果寫圖博文一定寄不到,去旅行的時候如果不會一點中文,圖博人連公車時刻表、甚至自己的車票都看不懂!


「寺院要給其它單位發公文的時候,必須要寫中文。農村裡也一樣,我們得雇用專人來草擬文件,或翻譯所收到的公文。書店裡賣的書,只有三分之一是圖博文作品,其它都是中文書。


「公司行號的招牌,絕大多數是雙語的,但以前是圖博文名稱比中文的大,現在變成中文比圖博文大。至於政府機關,有些根本只掛中文招牌。路標和交通號誌一律是中文,有些警告標誌配合著圖像,不懂中文還可以猜出它的意思,不過有時還是難免會因為看不懂警告標示而發生意外。


「醫院裡面的標示是雙語的,可是病歷、處方和檢驗報告都只有中文。藥物的名稱是中文,醫生講的話也是中文,我們還要請求別人翻譯才能和醫師溝通。」(Lobsang,37歲,來自安多)


「如果藏人不斷地在藏語中摻雜更多中文字彙,他們的母語將遇到很大的問題。現狀不改善的話,藏人會失去他們獨特的自我認同,變得和其他民族沒什麼兩樣。許多藏族喇嘛、學者和關切圖博前途人士說的沒錯:語言和文化是圖博民族認同的中流砥柱。可是像現在這樣持續引進不必要的外來語的結果,將使藏語文遭到消滅。」~安多(青海)僧侶 丹



Forked tongue: Tibetan language under attack ˝ Free Tibet Campaign 2008
With thanks to Tsering Dorje and Tibet Watch for providing personal testimon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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