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舊文重貼)
談到面對歷史,我喜歡用博物館來做比喻,當一個人站在羅浮宮裡、站在故宮博物院中,那種震懾和悸動,應該是多數人會有的共鳴,不過其實任何一間博物館的館藏,尚且只是幾個時代、幾個地方的文物,如果把歷史的一切舖陳開來,設置成為一座博物館,置身其中,恐怕只有用螞蟻逛羅浮宮差堪比擬。
螞蟻逛羅浮宮?多麼可悲呀!窮其眼目、擲其一生,也難窺其一斑不是嗎?可是如果這個「面對」的過程,還要被戴上不同的眼鏡,或不時被蒙上眼睛,那麼這個所謂「以史為鑑」的自省過程,豈不成為貝克特式的荒謬劇?
歷史學者的立場成其典範的濾鏡、統治者的管制成為矇眼的布巾,而接受剪裁過資訊的人們,一旦思想、一旦發聲,米蘭昆德拉的上帝便發笑,不過那應該是無奈的笑,一種對傳聲筒和擴大器的無奈。
讀到2005年3月30日中時的特稿「廣州起義也有台灣人」的時候,就是這種複雜的感受吧!這篇配合著江丙坤先生赴祭黃花崗的文章,認真地提及台灣人參與在中國革命中的足跡,以及孫文先生過世之後,張我軍及賴和等台人前輩的悼詞及愛慕之情,所呈現的氛圍,一種血水交融,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愛喚,正好貼合了江丙坤緬懷之旅的基調。
於是參與在三二九廣州起義的台南人許贊元、苗栗人羅福星成為了「民族」情感的橋樑;而張我軍的哭悼、賴和的感懷,便成就古物新製的「認同」新衣,聲聲催喚著「穿上吧!」、「穿上吧!」
我頑皮地想像當劇本走到這裡,台灣同志和來自中國各地的革命志士們浴血擁抱,兀然地從舞台上方,卻垂降數十個日本人到他們中間的張力和衝突性。
頭山滿、內田良平、宮崎滔天、福本誠、清藤幸七郎、平山周、野田兵太郎、伊東知也、岡浩太郎‧‧‧,和黃興、陳少白,連同羅福星和許贊元一起衝鋒陷陣!中野德次郎、兒島哲太郎、玉水常次和海外華僑一起出資贊助革命,怎麼?怪異嗎?真是怪異不是嗎?歷史事實和荒謬劇同樣都做為啟示的工具,只是歷史事實是實存而不察,荒謬劇是不存而創發,本質上,竟然可以如此地類同。
後人可以推論「玄洋社」社長「平岡浩太郎」與「黑龍會」主幹「內田良平」之所以要援助孫文革命,是因為中國革命與日本的利害一致,有助於日本在亞洲大陸的擴張,也有如學者許介麟直指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和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之所以舉著支持中國革命的旗幟,其實是包藏著對福建和廈門的野心。只不過,如果我們把所有參與在中國革命中的日本人,都一概而論,未免很難交代這種「為了自己國族的利益,主動加入他國的叛亂行動,流血犧牲」的普遍性,畢竟除了像苦心協助孫文整合成立革命同盟會的日本人「頭山滿」這群以外,同時代,還有一群日本人,當時正遠在太平洋另一端,親身參與在拉丁美洲革命運動之中,難道,那群日本人也是為了配合日本軍閥對遠在天涯的美洲的擴張野心?
當東亞歷史的整體性、普世浪潮的涵蓋性,被心懷殊意的手,在地圖上作出切割,於是我們看到的,就只有台灣和中國之間的連繫,而張我軍和賴和對孫文的追悼,則變成了台灣和中國在國家認同上不可切割的背書,偏偏舞台的一側,「孫文」、「張我軍」和「賴和」的鬼魂則被縛在椅子上,嘴裡塞了布條,兀自掙扎著、咕噥著。
咦?戴季陶先生看不過去了,他從觀眾席闖了上台,拉掉孫文嘴裡的布條,只聽見孫文的聲音突然迸發在濃濁的空氣中,久久迴盪:「在台灣的中國同胞被日本壓迫,我們必須鼓吹台灣獨立,和高麗的獨立運動互相聯合」。(見戴季陶於1925年著「孫中山與台灣」書中轉述)
嗚乎哀哉!歷史的跫音聽在螞蟻的耳中,好似雷鳴,何其不忍卒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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